禪者說:一心懺悔那些業障,從內心淨化。我是一個將死之人,要在臨死前,把內心清理乾淨,這幾月我一直在懺悔。
懺悔我造的業, 懺悔我做過的錯事, 懺悔自己沒能真正盡孝, 懺悔自己曾經傷害過朋友、親人;
懺悔曾經說了很多妄語,在修行上,未得言得,未證言證,自負輕狂;
懺悔自己曾經口是心非,說了不少是非,惹了不少麻煩,給他人帶來了不少傷害;
懺悔自己的無知對同修帶來的誤導.....
禪者說了那麼多可懺悔的事情,說時還會流淚。
他對我說:一個人,在臨終前的大懺悔,就是「放下包袱,輕裝上路」。
說到這句,他笑了。誰都知道「上路」意味著什麼。
他要我找來一個農村人洗衣服用的大鐵盆,要我幫他把平生的文稿搬來,足足有一米高,要我當著他的面燒了。
幫他燒?我不忍心,說:這可是你一 生的心血啊,多少出版社找你要書稿,為何要燒?不是很好嗎? 我不幹!
他說:你不燒,那我自己燒。這些沒有價值的東西,不燒何用? 我沒有得道,那些知解宗徒的文字,到頭來都是魔障,我自己是清楚的。
燒了書稿,以免貽誤後學,以免增我罪過。沒有真正明心見性,所談所說儘是野狐禪啊,你想讓我墮落地獄嗎?
他沉靜地說:我一生說法講經,辯論是非,因為沒有得道,沒有見性,說了妄語和見地不正的話,報應在身,得病在口腔、食道、胃。
他的臉越來越消瘦,因為坐禪,精神尚好。
我和他一本一本地燒他的作品,包括他的日記,不少還是用毛筆寫的,字跡工整。
大冬天,我們以書稿取暖。看著他的淡定與超然,我很感動,也想,我死前,要像他一樣,燒盡自己所有的日記、文稿,不留那些雜碎,乾乾淨淨,毫無牽掛地離開。
我的念頭一動,他笑了,說:別學我,學我沒出息。
我來過多次,禪師都說在懺悔業障,懺悔過惡....
他對我說:口業最難懺悔,這一生中,我講經說法,口出妄語,說人是非,口業大如山嶽。
他歎口氣說,儘管口業深重,我還是要懺悔清淨了再死。看來,我比預期的日子要晚死一月,這一個月要專門懺悔口業.....
修道學佛的人,口頭禪也造業啊,何況我口業不淨,說是非,爭曲直,談邪見,不知這一個月能否懺悔清淨。等我懺悔清淨了,就是我要走的日子。
作為多年亦師亦友的人,我還是難過,問他:“你要走了,有什麼話作為對我最後的忠告?”
禪者說:我知道你的未來之路,但不能說破,說破就是害你。未來的路在你心中,你如果能在夜裏靜坐內觀,也會知道的。
我這一生的經驗,能告訴你的,就是:
沒有得道、沒有開悟見性前決不為師,為師就害人,誤人子弟即誤人性命,果報嚴重,我的報應就在你眼前,所以,決不好為人師;
其二,你開悟見性,還要保任修行,修出更大的本領後再出來弘揚佛法,即便你有了弟子,記住,不要接受他人供養,決不剝削弟子。江湖上的事情我見多了,很多老師把弟子當僕人馬仔使喚,那個罪過很重;
其三,不要輕視任何不懂佛道的人,哪怕他們見解幼稚、錯謬,都不能笑人,我這一生笑了很多見解錯謬的人,結果自己遭到報應,每一個沒有開悟的人都是未來佛,一旦開悟就是大師,你怎能嘲笑大師?
這道理我懂,但習氣、傲氣使然,給自己招了不少禍端,最近一月所懺悔的,就是我曾經輕視過他人;
其四,你以後去參訪他人,哪怕外道宗師,也不要帶著成見去參訪,不要比較誰高誰低,人間有無數菩薩化身教誨,外道中何嘗沒有菩薩教化?
不要帶分別心和成見,你一心聆聽,內觀,內智自生, 生而不住。
我過去好辯論,好爭鬥,口誅筆伐,結果自己得了咽喉癌、食道癌,罪孽深重啊。
他說著眼淚流下來了,是懺悔的淚,是悟達的淚,也是教誨的淚。
他用淚眼看我:記住了? 我說:記住了。
我這十餘年來也有一點點虛名,來拜師的人偶爾有,我深記禪者之戒,從來沒有收過“徒弟”。有人給我磕頭,我就趕快跪下給他磕頭。這都是禪者的教誨。
一個月後,他說:“我要走了,還是投生西北吧,西北窮一點,但人厚道,佛道的根源甚深,不像江南人,拿佛道賺錢,也不像東北人,骨子裏並不敬佛。
我就投生西北,咱哥倆有緣,三十年後,還能再見,那時你是大哥,我是小弟,你可要幫我。”
我們都笑了。我說:我向你學禪時不上進,你踢過我,那時該我踢你囉。
他說:踢狠點,爭取在你一踢之下,我當場開悟。
他真的在認定的那天坐化,肉體火化。我分取了他一點骨灰,來京時還帶著.....
有一年,我發現窗外長的竟然是海棠,秋海棠,這才想起他的那首臨終詩:
海棠風過蟬魂香,寥廓青天是故鄉,再來求道道安在?康寧福壽非吾望!
我恍然大悟,就把他的那點骨灰撒在窗外的海棠樹下。
窗前原先有棵松樹,看了兩年,社區的物業把松樹移走,種了海棠,大概有五年了,夏天,海棠葉茂,無數鳴蟬在海棠葉下歌唱。
海棠花紅的深秋,蟬聲已息,夜是那麼安寧,安寧得讓人猛然間不太習慣沒有“蟬嘈”的夜晚,“禪嘈林愈靜,鳥鳴山更幽”。蟬鳴聲不斷,顯出深林般的寂靜。我家住在一個叫“康寧居”的社區。
《尚書》把“福、壽、康、寧、善終”當成人生的五福,那個禪者不求人間的五福,只求大道。
他最後一次顯露神異,預言了我未來的居處,他的骨灰會滲進海棠樹枝。
他說這些都是無常的,離大道、離見性還很遠。
就他這樣的修行還是沒有了脫生死,沒有開悟,沒有見性。
寫這篇文章時,禪者已經坐化十多年了,想想自己的修為,慚愧啊。
那個禪者是誰?我不願意說出他的名字,他把一生的文稿焚毀,不希望有人記住他。
我相信,總有一天,我會在茫茫人海遇見他的,不論是否認出他,我們總會有緣遇見,盡未來際,會遇見他,在那個了無分別的本地風光裏會回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