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窗随笔
莲池大师着
“竹窗随笔”为明末高僧莲池大师所作,内中收录了大师随感所笔之短文四百余篇,详辨禅、教、净之正知见,乃至对佛儒间的诤论也有一番精辟论述。而其中谈到修行人生活行止的部分,更可以看到一代大师的风骨,真堪作我等佛子最佳典范。
敝会为方便大众阅读,特将本书重新排版,并加新式标点;而原版(莲池大师全集木刻版)中,若干罕用古字,亦将之改为今所流通之字体。因系重新排版,其中错漏恐将难免,尚望诸读者大德不吝赐正,以使尔后再版时得以修改完善。
愿此书之出版,能够广益诸佛子!
佛陀教育基金会 谨识
古有容斋随笔,予效之竹窗之下。时有所感,笔焉;时有所见,笔焉。从初至再,成二帙矣!兹度八旬,颇知七十九年之非,而自觉其心之未悄然也。奈何久仆乐生之堂,无能勤赵老之屦,于是一榻而走千山,寸晷而游神于百世,所感所见,积之岁月,忽复成帙。虽东语西话,宾叩主酬,种种不一,要归于整饬行门、平治心地而已。余如世谛中事,无关于法化,无补于修进者,则不暇及焉。噫!吾耄矣,胡不囊括瓶守,而喋喋乃尔?噫!吾耄矣,斜阳剩月,能几何时,此而不言,更待何日?苟有利于民物,他何恤为?因以付管城子。万历乙卯春日后学云栖袾宏谨识
吴江流庆庵无为能公,齿先予,德先予,出家先予;予蚤岁游苏湖间,与同堂坐禅。及予住云栖,公来受戒,求列名弟子。予谢不允,则固请曰:“昔普慧、普贤二大菩萨尚求入匡庐莲社,我何人斯,自绝佳会。”不得已,如董萝石谒新建故事,许之。以贤下愚,有古人风,笔之以劝后进。
一僧瘵疾经年,久惫枕席,众知必死,而彼无死想,语之死,辄不怿。予使人直告:“令速治后事,一心正念。”彼谓男病忌生日前,过期当徐议之耳。本月十七日乃其始生,先一日奄忽。吁!人命在呼吸间,佛为无病人言之也。况垂死而不悟,悲夫!
予在家时,于友人钱启东家,一道者因予语及出家,渠云:“不在出家,祇贵得明师耳。”予时未以为然。又一道者云:“玄门文字,须看上古圣贤所作,近代者多出臆见,不足信。”予时亦未以为然。今思二言皆有深意;虽未必尽然,而未必不然也。以例吾宗,亦复如是。因识之。
有聪明人,以禅宗与儒典和会,此不惟慧解圆融,亦引进诸浅识者,不复以儒谤释,其意固甚美矣。虽然,据粗言细语,皆第一义,则诚然诚然;若按文折理,穷深极微,则翻成戏论,已入门者又不可不知也。
天如集楞严会解,或曰:“此天如之楞严,非释迦之楞严也。”予谓此语虽是,而新学执此,遂欲尽废古人注疏,则非也。即尽废注疏,单存白文,独不曰:“此释迦之楞严,非自己之楞严”乎?则经可废也,何况注疏!又不曰:“自己之楞严遍一切处”乎?则诸子百家,乃至樵歌牧唱,皆不可废也,何况注疏!
不独楞严,近时于诸经大都不用注疏。夫不泥先入之言,而直究本文之旨,诚为有见;然因是成风,乃至逞其胸臆,冀胜古以为高,而曲解僻说者有矣!新学无知,反为所误。且古人胜今人处极多,其不及者什一;今人不如古人处极多,其胜者百一。则孰若姑存之。喻如学艺者,必先遵师教以为绳矩,他时后日,神机妙手,超过其师,谁得而限之也?而何必汲汲于求胜也?而况乎终不出于古人之范围也!
姑苏曹鲁川居士为予言:有女在夫家,夏坐室中,一蛇从墙上逐鸽,堕庭心,家人见而毙之。数日后,蛇附女作语。鲁川往视,则云:“我昔为荆州守,高欢反,追我至江浒,遂死江中,我父母妻子不知安否?”鲁川惊曰:“欢六朝时人,今历隋唐宋元而至大明矣!”鬼方悟死久,并知为蛇。曰:“既作蛇,死亦无恨,但为我礼梁皇忏一部,吾行矣!”乃延泗洲寺僧定空礼忏。忏毕,索斋,为施斛食一坛。明日女安稳如故。忏之时义大矣哉!
晋何胤谓:“[鱼*且]蟹就死,犹有知而可悯;至于车螯蚶蛎,眉目内缺,唇吻外缄,不荣不瘁,草木弗若,无声无臭,瓦砾何异?固宜长充庖厨,永为口食。”噫!是何言欤?!此等虽无眉目唇吻、荣瘁声臭,宁无形质运动乎?有形质而能运动者,皆有知也。汝不知其有知耳?况眉目等实无不具,特至微细,非凡目所见,而欲永为口食,胤之罪上通于天矣!
李斯临刑,顾其子曰:“吾欲与汝复牵黄犬、臂苍鹰,出上蔡东门逐狡兔,其可得乎?”遂父子相哭,而夷三族。斯盖悔今之富贵而死,不若昔之贫贱而生也。宁思兔逢鹰犬,不犹己之罹斧钺乎?兔灭群,汝夷族,适相当耳。不知其罪而反羡之,至死不悟者,李斯之父子欤?!
钱塘金某者,斋戒虔笃。以疾卒,附一童子云:“善业日浅,未得往生净土,今在阴界,然亦甚乐,去住自由。”一日呵其妻子云:“何故为吾坟墓事,杀鸡为黍?今有吏随我,稍不似前之自由矣!”子妇怀妊,因问之。则曰:“当生男无恙。过此复当生男,则母子双逝。”予谨记之,以候应否。俄而生男。复妊,复生男,男随毙,母亦随毙。乃知一一语皆不谬。然则为父母杀生,孝子岂为之乎?
士人有学成而久滞黉校者,祷于文昌:“设遂乡科,当杀鹿以祀。”俄而中式。既酬愿已,上春官,复许双鹿,未及第而卒。噫!杀彼鹿,求己禄,于汝安乎?
心无可为喻,凡喻心者,不得已而权为仿佛,非真也。试举一二:如喻心以镜。盖谓镜能照物,而物未来时,镜无将迎;物方对时,镜无憎爱;物既去时,镜无留滞。圣人之心,常寂常照,三际空寂,故喻如镜。然取略似而已,究极而论,镜实无知。心果若是之无知乎,则冥然不灵,何以云妙明真体?或喻宝珠,或喻虚空,种种之喻亦复如是。
陈后山云:“学诗如学仙,时至骨自换。”予亦云:“学禅如学仙,时至骨自换。”故学者不患禅之不成,但患时之不至;不患时之不至,但患学之不勤。
洪州者,马大师也。圭峰叙如来传法迦叶而至曹溪,曹溪之道,惟荷泽为正传,诸宗皆属旁出,如摩尼珠,唯荷泽独得珠体。其说析理极精,而品人不当。夫马祖亲承南岳,南岳亲承曹溪,自后百丈、黄檗、临济、南泉、赵州,不可胜数诸大尊宿,皆从马祖而出,而独推荷泽,何以服天下?圭峰以荷泽表出“知”之一字为心,而诸宗于作用处指示,遂谓是徒得珠中之影。然古人为人解黏去缚,随时逐机,原无定法。其言知者,正说也。其言作用处者,巧说也。巧者何?欲人因影而知现影者谁也。如执“知”之一字,则世尊拈花,曾无知字,将世尊不及荷泽耶?况诸宗直出知字处亦不少,岂专说作用耶?圭峰平日见地极高,予所深服,独此不满人意。
予既老病,众为择地作塔,数易之。予叹曰:“世人极意营图风水,冀子孙长永富贵耳。尔辈望荫出紫衣国师耶?古人有言:‘弃诸林莽以饲禽兽。’幸不置我于鸦肠狐腹足矣,余非道人所知也。”
经言:“菩萨未能自度,先能度人。”愚夫遂谓菩萨但度众生,不复度己。不知己亦众生数也,焉有度尽众生,而独遗自己一众生乎?何得藉口菩萨,逐外忘内!
沩山和尚云:“如今初心,虽从缘得一念顿悟自理,犹有无始旷劫习气未能顿净,须教渠净除现业流识,即是修也,不道别有法教渠修行趋向。”沩山此语,非彻法源底者不能道。今稍有省觉,便谓一生参学事毕者独何欤?
太原孚上座,于扬州孝先寺讲涅槃经,广谈法身妙理,有禅者失笑。孚讲罢,请禅者茶,白云:“某甲狭劣,依文解义,适蒙见笑,且望教诲。”禅者云:“不道座主所说不是,然只说得法身量边事,实未识法身在。”孚曰:“既如是,当为我说。”曰:“座主还信否?”曰:“焉敢不信!”曰:“请座主辍讲旬日,端然静坐,收心摄念,善恶诸缘一时放却。”孚一依所教,从初夜至五更,闻角声,忽大悟。又良遂座主参麻谷,谷荷锄入园,不顾,便归方丈闭却门。次日复求见,又闭却门,遂乃敲门。谷问是谁?遂方称名,忽大悟。此二尊宿,祇缘是虚心下贤,不存我慢故。今人自高,焉得有此?
妙喜云:“若是干屎橛如是说得落时,如锯解称锤、麻三斤、狗子佛性等,皆可如是说得。既不可如是说,须是悟始得。你若实得悟,师家故言不是,亦招因果不小。”学者当切记妙喜此语,息却口头三昧而求实悟。
予作正讹集,谓反者还也,在家父母不受出家子拜,而还其礼,非反拜其子也。一僧忿然曰:“法华经言,大通智胜如来既成佛已,其父轮王向之顶礼,是反拜其子,佛有明训,因刻之经末。”予合掌云:“汝号什么如来?”僧谢不敢。又问:“汝既未是如来,垂成正觉否?”僧又谢不敢。予谓曰:“既不敢,且待汝垂成正觉,更端坐十劫,实受大通如来位,纳父母拜未晚。汝今是僧,未是佛也。佛为僧立法,不为佛立法也。且世人谤佛无父无君,吾为此惧,正其讹谬,息世讥嫌,冀正法久住,汝何为不畏口业,甘心乎师子虫也?”悲夫!
洛阳伽蓝记云:“史书皆非实录,今人生愚死智,惑亦甚矣!”盖言史多溢美,不足信也。但“皆非”二字,立言太过。古号史为直笔,则焉得非实?夫子言“文胜质则史”,则容有非实,当改“皆非”作“未必”耳。夫古人慎重许可,一语品题,芳播千古;而今乃视为故事,等为人情,虚谀浪褒,取笑识者,可叹也。故洛阳记有激而发此论,切中末世之弊。不如是道破,传灯录前代真善知识,与今安排名姓插入祖图者何辨?尔后为吾弟子,毋妄干名公大人,装点吾之未到也。
有俗士,聚诸年少沙弥讲庄子,大言曰:“南华义胜首楞严。”一时缁流及居士辈无斥其非者。夫南华于世书诚为高妙,而谓胜楞严,何可笑之甚也!士固村学究,其品猥细不足较,其言亦无旨趣,不足辨,独恐误诸沙弥耳!然诸沙弥稍明敏者,久当自知;如言[金*俞]胜黄金以诳小儿,小儿既长,必唾其面矣!
或曰:“庄子义则劣矣;其文玄旷疏逸,可喜可愕,佛经所未有也。诸为古文辞及举子业者,咸靡然宗之。则何如?”曰:“佛经者,所谓至辞无文者也。而与世人较文,是阳春与百卉争颜色也。置勿论。子欲论文,不有六经四子在乎?而大成于孔子,吾试喻之。孔子之文,正大而光明,日月也;彼南华,佳者如繁星掣电,劣者如野烧也。孔子之文,渟蓄而汪洋,河海也;彼南华,佳者如瀑泉惊涛,劣者如乱流也。孔子之文,融粹而温润,良玉也;彼南华,佳者如水晶琉璃,劣者如[王*民]珂[王*武][王*夫]也。孔子之文,切近而精实,五谷也;彼南华,佳者如安南之荔、大宛之葡萄,劣者如未熟之梨与柿也。此其大较也。业文者宜何师也,而况乎为僧者之不以文为业也。”
曰:“古尊宿疏经造论,有引庄子语者,何也?”曰:“震旦之书,周孔老庄为最矣。佛经来自五天,欲借此间语而发明,不是之引,而将谁引?然多用其言,不尽用其义,仿佛而已矣。盖稍似而非真是也。南人之北,北人不知舟,指其车而晓之曰:‘吾舟之载物而致远,犹此方之车也。’借车明舟,而非以车为舟也。”
有集养老书,日用服食,多炮炙生物。至于曰雀、曰雁、曰雉、曰鸳鸯、曰鹿、曰兔、曰驼、曰熊,多豪贵少年所未及染指者。先德有言:“饶君善将息,难与死魔争。”胡为老不息心,反勤杀害,误天下老人并其子弟俱陷地狱者,是书也。孔子曰:“老者安之。”定不教渠杀生为安。孟子曰:“七十食肉。”亦定不教渠遍食众生肉也。作俑者其思之。
以耳听受而得者,不如以目看读而得者之广也。以目看读而得者,不如以心悟明而得者之极其广也。以心为君、以目为臣、以耳为佐使,可也。用目当心,斯下矣。用耳当目,又下之下矣!
杭俗岁暮祀神,大则刲羊蒸豚,次则用猪首鸡鱼之属。予未出家时,持不杀戒,乃易以蔬果;家人虽三尺童子无不愕然,以为必不可。予燃香秉烛,高声白神云:“某甲奉戒不杀。杀生以祭,不惟某甲之过,亦非神之福。然此意某一人独断,其余皆欲用牲,倘神不悦,凡有殃咎宜加予身;若滥无辜,非所谓聪明正直者。”家人犹为予危之。终岁合宅无恙,遂为例。
人处世各有所好,亦各随所好以度日而终老,但清浊不同耳。至浊者好财,其次好色,其次好饮。稍清,则或好古玩,或好琴棋,或好山水,或好吟咏。又进之,则好读书。开卷有益,诸好之中,读书为胜矣!然此犹世间法。又进之,则好读内典。又进之,则好净其心。好至于净其心,而世出世间之好最胜矣!渐入佳境如食蔗喻。
智有二:有世间智,有出世间智。世智又二:一者博学宏辞,长技远略,但以多知多解而胜乎人者是也。二者明善恶、别邪正,行其所当行而止其所当止者是也。仅得其初,是谓狂智,当堕三涂。兼得其后,是谓正智,报在人天。何以故?德胜才谓之君子,才胜德谓之小人也。出世间智亦二:一者善能分别如来正法四谛六度等,依而奉行者是也。二者破无明惑,如实了了,见自本心者是也。仅得其初,是出世间智也,名为渐入。兼得其后,是出世间上上智也,乃名顿超。何以故?但得本,不愁末。得末者,未必得本也。今有乍得世智初分,便谓大彻大悟者,何谬昧之甚!
凡人初出家,心必猛利,当趁此时,一气做工夫,使有成立。若悠悠扬扬,蹉过此时,日后或住院,或受徒,或信施繁广,多为所累,沦没初志。修行人不可不知。
海昌村民某,有老媪死,附家人言平生事,及阴府报应甚悉,家人环而听之。某在众中忽摄心念佛,媪谓曰:“汝常如此,何患不成佛道?”问何故?曰:“汝心念阿弥陀佛故。”问何以知之?曰:“见汝身有光明故。”村民不识一字,瞥尔顾念,尚使鬼敬,况久修者乎?是故念佛功德不可思议。
或问:有鬼神欤?无鬼神欤?曰:有。鬼神可信奉欤?不可信奉欤?曰:亦可亦不可。何谓也?曰:夫子不云乎“敬鬼神而远之”?盖一言尽其曲折矣!“敬”之云者,有也。“远”之云者,信奉而不信奉也。祀之以时,交之以礼,如是而已耳。过信而谄奉焉,冀其报吉凶、降福佑、获灵通,则骎骎然入于邪矣。噫!有可敬而不可远者,诸佛诸菩萨是也。胡弗思也?
洪觉范谓东坡文章德行炳焕千古,又深入佛法,而不能忘情于长生之术,非唯无功,反坐此病卒。予谓东坡尚尔,况其余乎!今有口谈无生,而心慕长生者;有始学无生,俄而改业长生者。盖知之不真,见之不定耳。故道人不可刹那失正知见。
元禅师与东坡书云:“时人忌子瞻作宰相耳。三十年功名富贵,过眼成空,何不猛与一刀割断。”又云:“子瞻胸中有万卷书,笔下无一点尘,为何于自己性命便不知下落?”以东坡之颖敏,而又有如是善友策发,何虑不日进?今之缙绅与衲子交者,宜讲此谊。
语云:“爱其人及其屋上之乌。”言爱之极其至也。忽缘变而情迁,转爱为憎,憎而又憎,向之爱安在哉?转憎为爱,亦复如是。是故爱不必喜,憎不必怒,梦事空花,本非实故。
日间有事,或处分不定,睡去四五更起坐,是非可否忽自了然,日间错处于此悉现。乃知尔来不得明见心性,皆由忙乱覆却本体耳。古人云:“静见真如性。”又云:“性水澄清,心珠自现。”岂虚语哉?
世间酽醯醇醴,藏之弥久而弥美者,皆由封锢牢密,不泄气故。古人云:“二十年不开口说话,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。”旨哉言乎!
宋儒有言:“读一部华严经,不如看一艮卦。”此说高明者自知其谬,庸劣者遂信不疑。开邪见门,塞圆乘路,言不可不慎也。假令说读一部易经,不如看一艮卦,然且不可,况佛法耶!况佛法之华严耶!华严具无量门,诸大乘经,犹是华严无量门中之一门耳。华严,天王也;诸大乘经,侯封也;诸小乘经,侯封之附庸也。余可知矣!
淮阴佐汉灭楚,既王矣,召漂母与之千金,召辱己少年,亦与之千金。夫报恩者人情之常也,不报怨而反酬以思,可谓有大人之量、君子长者之风矣!而卒不获以寿考终,千古而下,犹可扼腕。虽然,其故有二:一者仁有余而智不足,二者多杀人,不免于自杀。理固应然,无足怪者。
总戎戚公,素持金刚经。其守越之三江也,有亡卒致梦云:“明当遣妻诣公,乞为诵经一卷,以资冥道。”翌日,果有妇人悲泣求见。诘之,如梦中语。公诺之,晨起诵经。夜梦卒云:“荷公大恩,然仅得半卷,以于中杂‘不用’二字。”公思其故,乃内人使侍婢送茶饼,公遥见,挥手却之,口虽不言,心谓不用。次早,闭户诵经。是夜,梦卒谢云:“已获超拔。”此予亲闻于三江僧东林,东林诚笃有道行,不妄语者。忆!诵经僧可不慎欤?!
杭郡多士坊,有东平庙。郡之窘人死,致梦其妻云:“谅汝无力修荐;纵多方修荐,不若东平庙庙主某公施一饭斛足矣!”妻诣庙主求请。主云:“我至期有七员主行醮事,奈何!然我宁辞彼就汝。”遂为施食。妻梦夫云:“已超脱矣!”此公平日卧榻上供王灵官像,像前置一瓶,凡得经[贝*亲],目不视,即贮瓶中,随取随用,不欲较计厚薄也。一念平等,亡魂赖以津济。噫!心平即有如是威德,况心空者乎?释子当自勉矣!
人对世间财色名利境界,以喻明之:有火聚于此,五物在傍:一如干草,才触即燃者也。其二如木,嘘之则燃者也。其三如铁,不可得燃者也,然而犹可镕也。其四如水,不惟不燃,反能灭火者也;然而隔之釜瓮,犹可沸也。其五如空,然后任其燔灼,体恒自如,亦不须灭,行将自灭也。初一凡夫,中属修学;渐次最后,方名诸如来大圣人也。
修行去障,亦有五等。喻如一人之身,五重缠裹,最外铁甲,次以皮裘,次以布袍,次以罗衫,又次贴肉极以轻绡。次第解之,轻绡俱去,方是本体赤[骨*历]自身也。行人外去粗障,去之又去,直至根本无明极微细障皆悉去尽,方是本体清净法身也。
厕虫之在厕也,自犬羊视之不胜其苦,而厕虫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犬羊之在地也,自人视之不胜其苦,而犬羊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人之在世也,自天视之不胜其苦,而人不知苦,方以为乐也。推而极之,天之苦乐亦犹是也。知此而求生净土,万牛莫挽矣!
二客方对弈,有哂于傍者曰:“吾见二肉柱动摇耳。”客曰:“何谓也?”曰:“二君形存而神离,神在黑白子中久矣,相对峙者非肉柱而何?”客默然。
禅那者,此云思惟修,故称禅思比丘,是贵思也。经又言:“有思惟心,终不能入如来大涅槃海。”又言:“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及。”是病思也。所以者何?盖思有二:一正思惟,一邪思惟。无思之思,是正思惟也;有思之思,是邪思惟也。又思有二:一从外而思内,背尘合觉者也。一从内而思外,背觉合尘者也。从内思外者,思之思之,又重思之,思无尽而真弥远也。从外思内者,思之思之,又重思之,思尽而还源也。由思而入无思,即念佛者由念而入无念也。
予初出家时,皋亭茶汤寺老僧,以诞日延予斋。时大岭有立禅,北人也,戆直无谄,顾予曰:“彼延子为佛法耶?人情耶?彼以人情重子耳,何往为?”予大惭。又友古溟者,谓予言:“子以后不出世为妙。”予告以素所愿,愿终身居学地,而自锻炼。溟笑曰:“子却有出世日在,未免也。”今思如二友者不可复得,凄然伤感者久之。
秋榜出,新举子有鼓乐而过上方之门者,二僧趋而往觇之。甲云:“善哉,不亦乐乎!”乙云:“善哉,不亦悲乎!”甲问故。乙曰:“子徒知今日之鼓乐,而不知有后日之鼓乐也。”甲不解,叹羡如故。
古所称道人,以世所重者彼轻之,世所轻者彼重之故也。世所重者何?富贵也。世所轻者何?身心也。今与世同其重轻,是得为道人乎哉?
予少时见前贤辟佛,主先入之言,作矮人之视,罔觉也。偶于戒坛经肆,请数卷经读之,始大惊曰:“不读如是书,几虚度一生矣!”今人乃有自少而壮、而老、而死不一过目者,可谓面宝山而不入者也。又一类,虽读之,不过采其辞,致以资谈柄、助笔势,自少而壮、而老、而死不一究其理者,可谓入宝山而不取者也。又一类,虽讨论,虽讲演,亦不过训字销文、争新竞高,自少而壮、而老、而死不一真修而实践者,可谓取其宝把玩之、赏鉴之、怀之、袖之而复弃之者也。虽然,一染识田,终成道种。是故佛经不可不读。
武后效人彘杀王后等且死,誓愿生生世世己为猫、武为鼠,生扼其喉而啖其肉。至今猫鼠中尚有二人受生,虽报复百千万遍未已也。往时予作水陆斋,悯而荐之,祇恐冤力深、荐力浅,未能遽释耳。古来类此者颇众。今人修善事,不辞多为津济可也。
或谓:“泰首座刻香坐脱,九峰不许,以不会石霜休去、歇去、寒灰枯木去等语也。而纸衣道者能去能来,将无会石霜意,而洞山亦不许者,何也?”愚谓纸衣若果已出息不涉众缘,入息不居阴界,则去住自由,当与洞山作愚痴斋,把手共行,泰何可及?如或不然,未免是弄精魂汉,古人所谓鬼神活计者是也。而泰公却有真实定力,特其“耽着静境,不解转身”一句,二者病则均也。然纸衣虚心就洞山理会,而泰公奋然长往,自失大利。满招损,谦受益,学禅者宜知之。
雪岩初问高峰:“日间浩浩作得主么?”次问:“夜梦中作得主么?”三问:“正睡着无梦时,主人公在什么处?”今人便向第三问,以情识卜度,错了也。汝且日间作主不得,又何论最后极深深处?不如就初门着紧用心,以次理会去未晚。虽然,若于第三问了悟无疑,白日间、夜梦中无不帖帖地矣,过量人前,又不可以格例拘也。
庞居士以家财沉海,人谓:“奚不布施?”士云:“吾多劫为布施所累,故沉之耳。”愚人藉口,遂秘吝不施。不知居士为布施住相者解缚也,非以布施为不可也。万行有般若以为导,三轮空寂,虽终日施奚病焉?又凡夫胶着于布施,沉海之举,是并其布施而布施之也,是名大施,是名真施,是名无上施,安得谓居士不施?
国初空谷禅师,着尚直、尚理二编,极谈儒释之际,其间力辨晦庵先生暗用佛法而明排之。愚意晦庵恐无此心,或是见解未到耳。何以知之?记少年曾看朱子语类,自云:“昔于某老先生坐中,听一僧议论,心悦之。后进场屋,便写入卷中。试官被某哄动,遂中式。及见延平先生,方知有圣贤学问。”以是知晦庵之学佛,不过如今人用资文笔而已,原不曾得佛深理。其排佛,是见解未到。空谷责之,似为太过。
天地生物以供人食,如种种谷、种种果、种种蔬菜、种种水陆珍味。而人又以智巧饼之、饵之、盐之、酢之、烹之、炮之,可谓千足万足,何苦复将同有血气、同有子母、同有知觉、觉痛觉痒、觉生觉死之物而杀食之,岂理也哉?寻常说:“只要心好,不在斋素。”嗟乎!戮其身而啖其肉,天下之言凶心、惨心、毒心、恶心,孰甚焉?好心当在何处?予昔作戒杀放生文劝世,而颇有翻刻此文,不下一二十本。善哉斯世,何幸犹有如是仁人君子在也!
丛林为众,固是美事,然须己事已办,而后为之。不然,或烦劳神志,或耽着世缘,致令未有所得者望洋而终,已有所得者中道而废。予兴复云栖,事事皆出势所自迫而后动作,曾不强为,而亦所损于己不少,况尽心力而求之乎!书此自警,并以告夫来者。
末法中,颇有出家比丘信心,不如在家居士者;在家居士信心,不如在家女人者。何惑乎学佛者多,而成佛者少也!
智者入灭,曰:“吾不领众,必净六根;由损己利人,止登五品。”南岳亦自言:“坐是止证铁轮。”二师虽是谦己诲人,然亦实语;但与我辈之损不同耳。何以故?我辈损则诚损,二师虽损而不损也。今以喻明:如一富室、一窘人,二俱捐财济众,其损不异。然窘人则窘益甚,富室则富自若也。又如沟渠江海,均用汲灌,而沟渠减涸,江海自若也。既无所损,何为限于五品、铁轮?噫!天下以圣归仲尼,仲尼言圣我不能;天下以道属文王,文王顾望道未见。增上慢比丘,可弗思乎?
新建创良知之说,是其识见学力深造所到,非强立标帜以张大其门庭者也。然好同儒释者,谓即是佛说之真知,则未可。何者?“良知”二字,本出子舆氏,今以三支格之:良知为宗,不虑而知为因,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敬长为喻。则知良者美也,自然知之,而非造作者也。而所知爱敬涉妄已久,岂真常寂照之谓哉?“真”之与“良”固当有辨。
孔丛子云:“心之精神是谓圣,杨慈湖平生学问以是为宗,其于良知何似,得无合佛说之真知欤?”曰:精神更浅于良知,均之水上波耳,恶得为真知乎哉?且“精神”二字,分言之,则各有旨;合而成文,则精魂神识之谓也,昔人有言:“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认作本来人”者是也。
慈湖,儒者也,不观仲尼之言乎:“操则存,舍则亡,出入无时,莫知其乡。”则进于精神矣,复进于良知矣!然则是佛说之真知乎?曰:亦未也。真无存亡,真无出入也。“莫知其乡”则庶几矣,而犹未举其全也。仲尼又云:“无思也,无为也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。”夫泯思为而入寂,是莫知其乡也。无最后句,则成断灭;断灭,则无知矣!“通天下之故”,无上三句则成乱想,乱想则妄知矣!寂而通,是之谓真知也。然斯言也,论易也,非论心也,人以属之蓍卦而已。盖时未至、机未熟,仲尼微露而寄之乎易,使人自得之也。甚矣!仲尼之善言心也。信矣!仲尼之为儒童菩萨也。然则读儒书足了生死,何以佛为?曰:佛谈如是妙理,遍于三藏;其在儒书,千百言中而偶一及也。仲尼非不知也,仲尼主世间法,释迦主出世间法也。心虽无二,而门庭施设不同,学者不得不各从其门也。
今生持戒修福之僧,若心地未明、愿力轻微,又不求净土,是人来生多感富贵之报,亦多为富贵所迷,或至造业堕落者。有老僧摇手不之信。予谓无论隔世,亲见一僧结茅北峰之阴,十年颇著清修;一时善信敬慕,为别创庵,徙居之,遂致沉溺,前所微得俱丧。现世且然,况来生耶!问此为谁?予云:“即老兄是。”其人默然。
僧有见贵显人而心生慕羡愿似之者,复有见贵显人而心生厌薄若不屑者,是二人皆过也。何也?尔徒知慕羡彼,而宁知彼之前生,即尔苦行修福僧人乎?则何必慕羡!尔徒知厌薄彼,而宁知尔之苦行,来生当作彼有名有位官人乎?则何可厌薄!既未离生死,彼此更迭,如汲井轮,互为高下,思之及此,能不寒心?但应努力前修,不舍寸阴以期出世,安得闲工夫为他人慕羡耶?厌薄耶?
凡人资性所长,必着之不能舍。如长于诗文者,长于政事者,长于货殖者,长于战阵者,乃至长于书者、画者、琴者、棋者,皆弊精、竭神、殚智、尽巧以从事;而多有钩深穷玄,成一家之名以垂世不朽。若能弃舍不用,转此一回精神智巧,抵在般若上,何患道业之无成乎?而茫茫古今,千百人中,未见一二矣!
家鼠穿墉走梁,循床入箧,累累然与人近,而逃形避影,自古无能豢而狎之者;松鼠以山岩为国,树杪为家,若方外之士、化外之民,而人得置之襟怀,驯如慈母之抚赤子。此其故何也?意者,宿习之使也。彼家鼠,其昔穿窬之盗者耶?彼松鼠,其昔为人之服役者耶?均之畜生,而不无彼善于此也,术不可不慎也。
末法僧有习书、习诗、习尺牍语,而是三者,皆士大夫所有事,士大夫舍之不习而习禅,僧顾攻其所舍,而于己分上一大事因缘置之度外,何颠倒乃尔!
本朝尊宿,自洪武至今,殆不多见。无论唐宋,只如元之中峰、天如诸老,今代唯琦楚石一人可与驰骋上下,况古之又古耶!得非世愈降、障愈深耶?豪杰固无文王犹兴,毕竟星中之月而已。然则末法中人,不可妄自尊大而轻视古德,又不可甘心暴弃而不为豪杰也。
有为物不迁论驳者,谓肇公不当以物各住位为不迁,当以物各无性为不迁。而不平者反驳其驳。或疑而未决,举以问予,予曰:为驳者,固非全无据而妄谈;驳其驳者,亦非故抑今而扬古,盖各有所见也。我今平心而折衷之:子不读真空、般若、涅槃三论,及始之宗本义乎?使无此,则今之驳,吾意肇公且口挂壁上,无言可对、无理可伸矣!今三论发明性空之旨,罔不曲尽,而宗本中又明言缘会之与性空一也,岂不晓所谓性空者耶?盖作论本意,因世人以昔物不至今,则昔长往,名为物迁,故即其言而反之。若曰:尔之所谓迁者,正我之所谓不迁也。此名就路还家,以贼攻贼,位不转而易南成北,质不改而变[金*俞]为金,巧心妙手,无碍之辩才也。故此论非正论物不迁也,因昔物今物二句而作耳。若无因自作,必通篇以性空立论,如三论矣!兹径以不晓性空病肇公,肇公岂得心服?是故“求向物于昔,于昔未尝无;责向物于今,于今未尝有。”此数言者,似乖乎性空之旨;然昔以缘合不无,今以缘散不有,缘会性空既其不二,又何烦费辞以辨肇公之失哉?或问:何故彼论通篇不出此意?曰:以有“缘会不异性空”之语在宗本中,观者自可默契耳。若知有今日,更于论尾增一二语结明此意,则驳何由生?吁!肇公当必首肯,而不知为驳者之信否也。
圆悟作碧岩集,妙喜欲入闽碎其板,浅智者遂病圆悟,不知妙喜特一时遣着语耳!夫雪窦百则颂古,先德谓是颂古之圣;而圆悟始为评唱,又评唱之圣也。而不免为文字般若。愚者执之;故妙喜为此说,碎学人之情识也,非碎碧岩集也。其言碎者,仿佛云门一棒打杀之意也。神而明之,碧岩寸寸旃檀;执而泥之,一大藏板皆可碎也。噫!可与知者道也。
张无尽将见悦公,悦云:“吾当深锥痛札此人。”或谓诸官人多喜承顺,恐恶发。悦云:“我不过退院而已。”因尽力逼拶,无尽由此了悟。愚谓悦公妙手陶铸,其贤固不必论,而无尽委身知识,穷参力究,终得发明,真士大夫学道之模范也。
古尊宿作家相见,其问答机缘,或无义无味,或可惊可疑,或如骂如谑,而皆自真参实悟中来,莫不水乳投、函盖合,无一字一句浪施也。后人无知效颦,则口业不小。譬之二同邑人,千里久别,忽然邂逅,相对作乡语、隐语、谚语,傍人听之,亦复无义无味,可惊可疑,如骂如谑,而实字字句句皆衷曲之谈、肝膈之要也。傍人固不知是何等语,而二人者,则默契如水乳、如函盖矣。今不如缄口结舌,但向本参上着力,祇愁不悟,不愁悟后无语。
醉生梦死,恒言也,实至言也。世人大约贫贱、富贵二种:贫贱者,固朝忙夕忙以营衣食,富贵者,亦朝忙夕忙以享欲乐,受用不同,其忙一也。忙至死而后已,而心未已也。齎此心以往,而复生,而复忙,而复死,死生生死,昏昏蒙蒙,如醉如梦,经百千劫,曾无了期。朗然独醒,大丈夫当如是矣!
凡人造业者百,而为善者一二。为善者百,而向道者一二。向道者百而坚久者一二。坚久者百,而坚之又坚、久之又久,直至菩提,心不退转者一二。如是最后,名真道人。难乎哉!
或曰:老子清静经云“观空亦空,空无所空”等语,即楞严“空所空尽”之义。予谓:楞严初云“动静二相,了然不生”,今以清静名经,是动相不生而静相犹生也。静且未空,尚何论空空?
或谓:“教外果有别传乎?则一代时教闲文也。教外果无别传乎?则祖师西来虚行也。”曰:教外实有别传,而亦实无别传也。圆觉不云乎?修多罗如标月指。指非月也,谓指外别有月可也。而月正在所指中,谓指外别无月亦可也。执指为月,谓更无月者,愚也。违其所指,而别求所谓月者,狂也。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而已。
楞严云:“一人发真归元,十方虚空悉皆消殒。”而中庸以喜怒哀乐未发为中,既而曰:“致中则天地位。”会通儒释者,谓中即真元也。然归元则世界消,致中则世界立,胡因同果异如此?盖喜怒哀乐,属乎意根,第六识耳。今止意识不行,尚余末那赖耶!洪涛息而微波在也。曾未归元,如何得虚空消殒?
古之学者,宾主相见,才入门,便以此一大事因缘递相研究。今群居杂谈,率多世谛,漫游千里,靡涉参询。遐哉古风,不可复矣!嗟夫!
楚王失弓,左右欲求之。王曰:“楚人失弓,楚人得之,何必求也。”仲尼曰:“惜乎其不广也。胡不曰:人遗弓,人得之,何必楚也。”大矣哉!楚王固沧海之胸襟,而仲尼实乾坤之度量也。虽然,仲尼姑就楚王言之,而未尽其所欲言也。何也?向不能忘情于弓也。进之则王失弓,王犹故也,无失也;假令王复得弓,王犹故也,无得也。虽然,犹未也,尚不能忘情于我也。又进之,求其所谓我者不可得,安求其所谓弓也、人也、楚也。
辛丑孟春十日,予随例入浴,失足沸汤中,从踵及股。既而调治乖方,逾两月而后愈。虽备历诸苦,而于苦中,照见平日过咎,生大惭愧,发菩提心。盖平日四大无恙,行坐随意,眠起随意,饮食随意,谈笑随意,不知其为人天大福也。安享此福,无复思念六道众生。且我此一饷安乐时,地狱众生,挫烧舂磨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饿鬼众生,饮铜食血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畜生众生,衔铁负鞍,刀割鼎烹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纵得为人,而饥寒逼迫者,服役疲劳者,疾病缠绵者,眷属分离者,刑罚责治者,牢狱监禁者,征输困乏者,水溺火焚而死者,蛇螫虎啮而死者,含冤负枉而死者,其苦亦不知几许,而我弗知也。自今以后,得一饷安乐,即当思念六道苦恼众生,摄心正意,愿早成道果,普济含识,俾齐生净土,得不退转。刹那自肆,何以上报佛恩,而下酬檀信也。励之哉!
佛言人命在呼吸间,予平日亦常举此以警策大众,而实未尝身亲经历之也。及予之罹汤厄也,方其入浴,身安心泰,洋洋自如,俄而蹈沸釜中,几死矣!其得生者,幸也,龙天救之也。夫为时刹那耳,而死生系焉。命在呼吸,岂不诚然乎哉?则知为僧者,于佛所说以劝他人恒切,而以劝自己或疏,通弊也。予于是大愧大骇而大自戢。
予平日论到病中做工夫处,亦知毕陵伽婆蹉所谓“纯觉遗身”矣;亦知马大师所谓“有不病者”矣;亦知永嘉所谓“纵遇风刀常坦坦,假饶毒药也闲闲”矣;亦知肇公所谓“四大本空,五蕴非有”矣。及乎足入沸汤,从头简点,痛觉在身,谁是遗身者?我今受病,谁是不病者?锋刀毒药切于肌肤,谁是坦坦闲闲者?四大五蕴实为吾身,实为吾累,谁是本空非有者?乃知平日干慧都不济事。若无定力,甘伏死门,彼口头三昧,祇自瞒耳。噫!可不勉欤?!
予见屠酤之肆,生置鳖鳝虾蟹之属于釜中,而以百沸汤烹之,则谕之曰:“彼众生力弗汝敌,又微劣不能作声耳!若力敌,则当如虎豹啖汝。若能作声,冤号酸楚之声,当震动大千世界。汝纵逃现报,而千万劫中,彼诸众生,不放汝在。汝试以一臂纳沸汤中,少顷而出,则知之矣。”今不意此报乃我当之。因思自少至老,虽不作此业,而无量生来,既宿命未通,安保其不作也。乃不怨不尤,安意忍受,而益勤修其所未至。
有自负参禅者,辄云达磨不立文字,见性则休。有自负念佛者,辄云止贵直下有人,何必经典。此二辈人有真得而作是语者,且不必论;亦有实无所得而漫言之者,大都不通教理而护惜其短者也。予一生崇尚念佛,然勤勤恳恳劝人看教。何以故?念佛之说,何自来乎?非金口所宣,明载简册,今日众生,何由而知十万亿刹之外有阿弥陀也?其参禅者,藉口教外别传,不知离教而参,是邪因也;离教而悟,是邪解也。饶汝参而得悟,必须以教印证;不与教合,悉邪也。是故学儒者,必以六经四子为权衡;学佛者,必以三藏十二部为模楷。
古人道明德立,足为人天师表,然后有语录垂世。大率有二:或门人所记,如六祖坛经之类是也。或手自作之,如中峰广录之类是也。我实凡夫,自救不了,为吾徒者,慎勿笔吾一时偶尔之谈,刊为语录。不唯妄自尊大,又偶尔之谈,或有为而发,或因人而施,未是究竟了义,而况听者草草入耳,便形诸纸墨,亦恐有误人之过也。
经言:“人之谤我也,出初一字时,后字未生;出后一字时,初字已灭。是乃风气鼓动,全无真实。若因此发瞋,则鹊噪鸦鸣,皆应发瞋矣!”其说甚妙。而或谓:“设彼作为谤书,则一览之下,字字具足,又永存不灭,将何法以破之?”独不思白者是纸,黑者是墨,何者是谤?况一字一字,皆从篇韵凑合而成,然则置一部篇韵在案,是百千万亿谤书,无时不现前也。何惑之甚也!虽然,此犹是对治法门;若知我空,谁受谤者?
世人以不识字、不解事为愚,此诚愚也,非愚之愚也。读尽五车书,无字不晓;收尽万般巧,无事不能;乃至谈玄说禅,靡不通贯。而究其真实处,颠倒迷惑,反见笑于向之所谓愚者,非愚中之愚而何?
无常迅速,虽老少无别。然年少人犹处未定之天,妄冀长寿;若老年人,则定然光景无多矣!须把身世事处分了当,从他无常朝到暮到,撒手便行,无所系累。此晚境大要紧处,不可忽!不可忽!
看经须是周遍广博,方得融贯,不致偏执。盖经有此处建立、彼处扫荡,此处扫荡、彼处建立,随时逐机,无定法故。假使只看楞严,见势至不入圆通,而不广览称赞净土诸经,便谓念佛法门不足尚矣!只看达磨对梁帝语,见功德不在作福,而不广览六度万行诸经,便谓有为福德皆可废矣!反而观之,执净土非禅宗,执有为非无为,亦复如是。喻如读医书不广者,但见治寒用桂附而斥芩连,治虚用参耆而斥枳朴,不知芩连枳朴亦有时当用,而桂附参耆亦有时当斥也。是故执医之一方者误色身,执经之一义者误慧命。予尝谓六祖坛经不可使无智人观之,正虑其执此而废彼也。
见人饬躬立德,名称颇闻,便多方求觅其过,此忌心也,薄道也。或见人有所著述,其求过也亦然。不知闻一善行,览一好书,皆当随喜赞叹;而反掩之灭之,是诚何心哉?若果行系伪行,书系邪书,自应正言公论,明斥其非,又不当半褒半讥,依阿进退。
古称玄龄善谋,如晦善断。盖谋与断当兼备而不可一缺者。予于事,多有见之极明,而持之不武,以此致误,常悔之恨之。故禅门贵悲智双足。而谋与断,俱智所摄。谋而乏断,正能见而不能持也,此终是智浅而不深,偏而不全耳。大宜勉旃!
二僧遇诸途,一参禅,一念佛。参禅者谓本来无佛,无可念者,佛之一字,吾不喜闻。念佛者谓西方有佛,号阿弥陀,忆佛念佛,必定见佛。执有执无,争论不已。有少年过而听焉,曰:“两君所言,皆徐六担板耳。”二僧叱曰:“尔俗士也,安知佛法?”少年曰:“吾诚俗士,然以俗士为喻而知佛法也。吾,梨园子也。于戏场中,或为君,或为臣,或为男,或为女,或为善人,或为恶人。而求其所谓君臣男女善恶者,以为有,则实无,以为无,则实有。盖有是即无而有,无是即有而无,有无俱非真,而我则湛然常住也。知我常住,何以争为?”二僧无对。
予病中有赠以武夷九曲图者,阅之忻然。因思古人沉[?/可]不起,一友教玩辋川图,不浃旬而愈;况西方极乐世界,绘画流布,朝夕参礼而未闻奇验速效如辋川者何耶?良由辋川迹在寰中,易为描写;极乐境超世外,难以形容,则不若绘辋川者之备极工巧,耸人心目故也。彼鸡头摩之所传、十六观经之所说,亦略示其概而已。夫极乐世界,忉利、兜率、化乐诸天所不能及其少分,使人得而详睹,何止四百四病之俱忘,将八万四千烦恼诸病皆消灭无余矣!昔人谓神栖安养,又谓先送心归极乐天,岂徒然哉?
予未出家时,乍阅宗门语,便以情识模拟,与一座主书,左纵右横,座主惮焉。出家数年后,重会座主于一宿庵。劳问间,见予专志净土,语不及宗,矍然曰:“子向日见地超卓,今反卑近,何也?”予笑曰:“谚有之,初生牛犊不畏虎。识法者惧,君知之乎?”座主不答。
世人稍利根,便轻视念佛,谓是愚夫愚妇勾当。彼徒见愚夫愚妇口诵佛名,心游千里,而不知此等是名读佛,非念佛也。念从心,心思忆而不忘,故名曰念。试以儒喻:儒者念念思忆孔子,其去孔子不亦庶几乎?今念念思忆五欲,不以为非,而反以念佛为非。噫!似此一生空过,何如作愚夫愚妇耶?而惜乎智可能也,愚不可能也。
吴泗洲寺僧性空,弃应院,闭关尧封山。尝寄予所发誓愿,及禀告十方等语,予嘉叹希有。俄而魔着,遂癫狂以死,予甚悼焉。揆其由,盖由乍起信心,有信无慧故也。古人心地未通,不远千里,参师访道,出一丛林,入一保社,乃至穷游遍历,曾不休息。得意之后,方于水边林下,长养圣胎耳。何得才离火宅,便入死关?有过不知,有疑莫辨,求升而反堕,又奚怪其然哉!颇有初心学人,结茅深山,孤孑独居,自谓高致,虽未必魔癫,而亦顿失利益不少。明者试一思之。
予单丁行脚时,忍饥渴,冲寒暑,备历诸苦。今幸得把茆盖头,虽不识修行,而识惭愧,云水乍到,供事唯勤,己身受用,不敢过分。盖谓“曾为浪子偏怜客,穷汉起家惜土如金”也。今乍入缁门,便住现成庵院,事事如意,喻似富家儿不谙民间疾苦,纵才智兼人,无赖参访,而闭门自大,习成我慢,增长无明,亦所失多矣。
曩一僧谓予曰:“佛示西方,本为普利诸根,速超生死,是易行道。而知礼法师纯以台教精深观法释之,使易反成难,失如来曲为凡夫本意。”此论亦甚有理。今思之,古人谓解佛经,宁以浅为深,毋以深为浅。则妙宗所说,利根者自悟深理,钝根者亦不失依经直观,求愿往生,似无所碍。
或问:“仙出神,禅者能之乎?”曰:“能之而不为也。楞严云:‘其心离身,反观其面’是也。而继之曰:‘非为圣证,若作圣解,即受群邪。’是能之而不为也。”又问:“神之出也,有阴有阳,楞严所云:阴神也,仙出阳神,禅者能之乎?”曰:“亦能之而不为也。”或者愕。曰:“毋愕也。尔不见初祖已没,只履西归乎?尔不见宝志公狱中一身、市中一身乎?尔不见沩山晏坐静室,乃于庄上吃油[米*兹]乎?然亦不名圣证,宗门呵之。昔一僧入定出神,自言:‘我之出神,不论远近,皆能往来,亦能取物,正阳神也。’先德责云:‘圆顶方袍,参禅学道,奈何作此鬼神活计?’是故吾宗大禁,不许出神。”
又问神有何过?曰:神即识也,而分粗细。有出有入者粗也。直饶出入俱泯,尚住细识。细之又细,悉皆浑化,始得本体耳。而着于出入以为奇妙,前所谓“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认作本来人”也。
闻人讣音必大惊讶,此虽世间常情;然生必有死,亦世间常事,自古及今,无一人得免者,何足惊讶?特其虚生浪死而不闻道,是重可惊讶,而恬不惊讶,悲夫!
富贵人不能斋素,其故有二:一者耽刍豢之悦口,二者虑藜藿之损身。不知肉食蔬食,体之肥瘠或因之,而寿夭不与也。且鹿之寿最永于诸兽,而所食者草耳;虎食肉,而寿之长短于鹿,何如也?鹿不肉而寿,人何独不然?虽然,有厄于病苦,心虽欲斋而力不副者,有制于所尊,心虽欲斋而势弗克者,则姑行月斋、日斋及三净肉,但坚持不杀可也。久之,宿习当自断。
圆觉谓轮回以爱欲为根本。而此爱欲,百计制之,莫可除灭。盖贲育无所施其勇,良平无所用其智,而离娄公输无所著其明巧者也。虽不净观正彼对治,而博地凡夫障重染深,祗见其净,不见其不净,观法精微,鲜克成就。然则竟如之何?经云:“欲生于汝意,意以思想生。”今观此想,复从何生?研之究之,又研究之,研之不休,究之不已,老鼠入牛角,当必有倒断处。
世人以病为苦,而先德云:“病者众生之良药。”夫药与病反,奈何以病为药?盖有形之身,不能无病,此理势所必然。而无病之时,嬉怡放逸,谁觉之者?唯病苦逼身,始知四大非实,人命无常,则悔悟之一机,而修进之一助也。予出家至今,大病垂死者三,而每病发悔悟,增修进,由是信良药之语,其真至言哉!
昔人有喻:“如蛇成龙,不改其皮;如人成佛,不改其面。”此破愚夫着相求佛,盖仿佛为比,非的喻也;断章取义,非全喻也。又有谓:“蛇伏地内,由修炼而成龙。”不知此性禀使然,非修炼所致。是故污水中虫化而为蚊,厕圂中虫化而为蝇,蜣之为蝉,蚕之为蛾,雉之为蜃,雀之为蛤,鲨之为虎,鲲之为鹏,如是之类,种种非一,岂其有修炼之术乎?又不见草之为萤,饭之为螺,瓦之为鸳鸯,无情而化有情,修炼安在?吾恐不明理者,名为学道,潜作邪囚,妄冀邪果,不得不辩。
荣名厚利,世所同竞,而昔贤谓“求之既不可得,却之亦不可免。”此“却之不可免”一语最极玄妙,处世者当深信熟玩。盖求不可得,人或知之;却不可免,谁知之者?如知其不可免也,何以求为?又求之未得,不胜其愠;及其得之,不胜其喜。如知其不可免也,何以喜为?又己得则喜,他人得之则忌。如知其不可免也,何以忌为?庶几达宿缘之自致,了万境之如空,而成败利钝,兴味萧然矣!故知此语玄妙。
经言人欲终时,闻钟磬声,增其正念。而杭俗亡者气绝良久,方乃召僧击磬,已无及矣。又讹为之说曰:“磬之鸣也,促亡人行赴阎罗也。”其谬一至于是。
庭中百合花开,昼虽有香,澹如也,入夜而香始烈。夫鼻非钝于昼而利于夜也;白日喧动,诸境纷杂,目视焉,耳听焉,鼻之力为耳目所分而不得专也。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,信夫!
说海载人虎传:一僧戏披虎皮于山径间,有见而怖走,遗其橐囊者,辄取之。皮忽着身,遂成虎,不敢归寺,而心历历然人也。渐饥,不得已,食狐兔羊犬。既而捕得人,将食之,视之,僧也。大悔恨,恨极悲号,举身自掷,皮忽堕地,还复人体。因感斯异,乃破衲行乞,遍参知识,刻心办道,后竟成名德云。经云“一切唯心造”,观于是尤信。
六道之中,复有六道。且以人言之:有人而天者,诸国王大臣之类是也。有人而人者,诸小臣,及平民衣食饶足,处世安然之类是也。有人而修罗者,诸狱吏、屠儿、刽子之类是也。有人而畜生者,诸负重力役,恒受鞭挞之类是也。有人而饿鬼者,诸贫穷乞人,啼饥号寒之类是也。有人而地狱者,诸刑戮剐割之类是也。天等五道亦复如是。所以然者,昔因持戒修福,今得人身。而所修戒福有上中下;此三种中复有三种,多多无尽,各随其心,感报不一。经云“一切唯心造”,又观于是尤信。
增一阿含经:“佛言:戒律成就,是世俗常数;三昧成就,亦世俗常数;神足飞行成就,亦世俗常数。唯智慧成就为第一义。”则知戒定等三学,布施等六波罗蜜,唯智慧最重,不可轻也;唯智慧最先,不可后也;唯智慧贯彻一切法门,不可等也。经云:“因戒生定,因定发慧。”盖语其生发之次第则然,而要当知所重、知所先、知所贯彻始得。虽然,此智慧者,又非聪明才辩之谓也,如前“世智当悟”中说。
隋梁州沙门慧全,徒众五百,中一人颇粗异,全素所不录;忽自云得那含果。全有疾闭门,其人径至榻前问疾,而门闭如故。明日复然。因谓全曰:“师命过,当生婆罗门家。”全云:“我一生坐禅,何故生彼?”答云:“师信道不笃,外学未绝,虽有福业,不得超诣。”今时僧有学老庄者,有学举子业经书者,有学毛诗楚骚及古词赋者。彼以禅为务,但外学未绝,尚缘此累道;今恣意外学,而禅置之罔闻,不知其可也。
裕法师之说经也,或一字盘桓,动经累日;或片时之顷,便销数卷;或分科已定,及至后讲,更改前科,增减出没,随机显晦,学者疑焉。裕曰:“此大士之宏规也,可以恒情断乎?”裕师盖得无碍辩才,庶几乎于法自在。而拘名著相,以文害辞,以辞害意,与夫参死句之辈,何足以知之?今人不可执己见而蔑视胜流,轻谈横议;又不可昧己量而效颦先德,妄行自用也。
今人见玄沙不越岭,保福不度关,便端拱安居,眼空四海。及见雪峰三登投子、九上洞山,赵州八旬行脚,便奔南走北,浪荡一生。斯二者皆非也。心地未明,正应千里万里,亲附知识,何得守愚空坐,我慢自高?既为生死,参师访道,又何得观山观水,徒夸履历之广而已哉?正因行脚之士自不如是。
有见楞严不独义深,亦复文妙,遂疑是丞相房融所作。夫译经馆番汉僧及词臣居士等,不下数十百人,而后一部之经始成,融不过润色其文,非专主其义也。设融自出己意,创为是经,则融固天中天、圣中圣矣!而考诸唐史,融之才智,尚非柳韩元白之比,何其作楞严也?乃超孔孟老庄之先耶?嗟乎!千生百劫,得遇如是至精至微、至玄至极之典,不死心信受,而生此下劣乖僻之疑,可悲也夫!可悲也夫!
经言:“万法唯心。”错会者,谓无心则无因无果,故不患有业,唯患有心;有业无心,阎老子其奈我何?遂安意造业,无复顾忌。不知无心有二:如理思惟,用心之极,而自然入于无心三昧者,真无心也。起心造业,又起心制心,强制令无,似得无心,心恰成有;心有则业有,阎老子铁棒未放汝在。
又经言:“具足智慧菩萨脱使堕落,在畜生中,畜生中王;在饿鬼中,饿鬼中王。”错会者谓有智则能转业,故不患有业,唯患无智;有业有智,阎老子其奈我何?遂安意造业,无复顾忌。不知经称智慧,非等闲世智之谓也。且汝智慧,得如文殊身子否?纵不及此,次而下之,得如善星、调达否?善星博学十八香象所载法聚,调达得罗汉神通,而俱不免生陷地狱,况汝智慧未必胜此二人乎!杯水不能熄车薪之火,萤光不能破幽谷之昏,今之小智,灭业几何?阎老子铁棒,未放汝在。
得失曾无定形,祸福互为倚伏,塞翁一段因缘,人皆知之,而未必信之也。予失足沸汤,筋挛不伸,畜双拐为二侍,若将终身焉,作跛脚法师歌自嘲,有“祇愁此脚不终疾”之句。既而足伸如故,笑以为诗谶,而依然奉以为诗规也。且感且惧,愿无忘射钩。
神通大约有三:一报得,一修得,一证得。报得者,福业自致,如诸天皆能彻视彻听,及鬼亦有通是也。修得者,习学而成,如提婆达多学神通于阿难尊者是也。证得者,专心学道,无心学通,道具而通自具,但迟速不同耳;如古今诸祖诸善知识是也。较而论之,得道不患无通,得通未必有道。先德有言:“神通妙用不如阇黎,佛法还须老僧。”意有在矣!试为之喻:世间官人所有爵禄冠服府署仪卫等,若神通然。而亦有三种:其报得者,如功勋荫袭,自然而有者也。其修得者,人力夤缘,古人所恶,不由其道者是也。其证得者,道明德立而位自随之,仲尼云:“学也禄在其中矣!”是也。是三者,胜劣可知也。
世间大豪贵人多从修行中来,然有三等:其一持戒修福,而般若正智念念不忘,则来生虽处高位,五欲具足,而心则时时在道,真所谓有发僧也。其二持戒修福,而般若之念稍疏,则来生游戏法门而已。其三持戒修福,而于般若藐不系念,则来生为顺境所迷,背善从恶,甚而谤佛毁法灭僧者有矣!鞫其因地,则均之修行人耳。而差别如是,来生更来生,其差别又何如也?寒心哉!
人有恒言曰:“天台贤首,愚尝究之。南岳举其纲,而万目毕张,则莫备乎天台;贤首持其衡,而千星交罗,则莫备乎清凉。盖自有佛法以来,天台集其大成;自有天台以来,清凉集其大成矣!故当以二师相对而名宗也。”或曰:“人于天台无议矣,于贤首或置喙焉,何也?”曰:“喙贤首者,亦百喙而一中耳。又向不云乎?贤首之道,至清凉而始备,是则天台清凉二师,恩如父母,道亦如父母,且清凉可得议乎?”或未答,予笑曰:“毋劳尔思也。天台之后有清凉,犹尧舜之后有孔子也。而又何议也?”
或曰:“彼四教,此五教,判然二宗矣,然亦有同欤?”曰:“毋以二为也。四之与五,犹五蕴六根,开合焉耳矣!五教之小,即摄入四中之藏;而藏之为言,犹迹涉于混,故另分曰小也。五教之顿,即摄入四中之圆;而达磨直指,正属乎顿,欲其彰显,故特标曰顿也。二宗之圆教,一也;而华严十玄之旨,四之圆犹含其意而未尽,故小始终顿之后,而独冠以一乘之圆,有深意也。以其各为一时之所依归,而均为万代之所程式,以是名之二宗。宗常二而道常一,歧而二之,则非矣!”
永明、石屋、中峰诸大老,皆有山居诗,发明自性,响振千古。而兼之乎气格雄浑,句字精工,则栯堂四十咏尤为诸家绝唱。所以然者,以其皆自真参实悟,溢于中而扬于外。如微风过极乐之宝树,帝心感干闼之瑶琴,不搏而声,不抚而鸣,是诗之极妙,而又不可以诗论也。不攻其本而拟其末,终世推敲,则何益矣!愿居山者学古人之道,毋学古人之诗。
近观山色,苍然其青焉,如蓝也。远观山色,郁然其翠焉,如蓝之成靛也。山之色果变乎?山色如故,而目力有长短也。自近而渐远焉,青易为翠;自远而渐近焉,翠易为青。是则青以缘会而青,翠以缘会而翠,非唯翠之为幻,而青亦幻也。盖万法皆如是矣!
夜梦中多见生事,罕梦前生,何也?盖梦以想成,想多见生,不及前生故也。且三乘贤圣,肖有隔阴出胎乍时之昏,况具缚凡夫,脱一壳,入一壳,从母腹中颠倒而下,尚何能记忆前生耶?惟据其目前纷纷纭纭,昼则为想,夜则为梦耳。而或时未见之物、未作之事、未历之位,现于梦中者,则无始之境,任运而然,亦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。想阴既破,寤寐恒一,幸相与致力焉。
有修净土忏法者,一僧谓曰:“经不云乎?‘若欲忏悔者,端坐念实相’,胡为是仆仆尔亟拜也?”忏者问:“如何是实相?”僧云:“心不起妄,即是实相。”又问:“心是何物,妄又何物?能制心者复是何物?”僧无对。忏者曰:“吾闻之,忏以理为正,以事为助,虽念实相,而三业翘勤,亦不相碍。何以故?初机行人未能卒与实相相应,须藉外缘辅翼。法华谓‘我以异方便,助显第一义’是也。起信亦言:‘末法众生,修是法者,自惧不常值佛,如来世尊,有异方便,教令念佛,求生净土。’故知慈云大师净土忏法,酌古准今,至为精密,与法华光明诸忏,俱事理双备,人天交钦,照末法昏衢之大宝炬也。且治生产业不背实相,是佛说否?”僧云:“如是。”曰:“然则礼忏不及治生产业乎?”僧又无对。
南岳大乘止观中引起信论文曰:“是故论云:‘三者用大,能生世间出世间善恶因果故。’”起信原无“恶”字,读之令人骇然。且性恶虽是天台一家宗旨,然慈云谓南岳远承迦叶,次禀马鸣,而马鸣以古佛示居八地,南岳以异德名列神僧,不应先圣后圣两相违悖。又起信言约义丰,辞精理极,总括大乘诸了义经,一句一字不可得而增减者也。彼南岳自创为止观则已,今引起信,正出其来源,明有据也,而乃于本文所无,辄为增益,有是理乎?必后人为之耳。或谓此书刻自慈云,宜无赝杂。噫!安知非慈云之后,又后人所增耶?我虽至愚,定知南岳不改起信。请高明更详之。
世传昌黎初辟佛,后遇大颠,顿有悟入。然考其文集,有曰:“近传愈稍信释氏,此传者妄也。潮人无可与语,僧大颠颇聪明,识道理,故与之游。其归也,留衣服为别,此人之情,非崇信其道,求福田利益也。”观此,则悍然不信如故,安在其悟入也?虽然,若据示现影响,逆顺赞扬,则不可测,安知昌黎非故为是引发因缘耶?不有昌黎之辟佛,何从有明教之非韩?钟因击而声始洪,烛以剪而光愈茂,是故未得宿命,未具他心,未可纵口高谈臧否人物。
止观之贵均等,尚矣!圣人复起,不能易矣!或有稍缓急于其间者曰:“经言‘因定发慧’,则止为要。”以是相沿成习,修行之人,多主寂静。唯永嘉既为惺惺寂寂、寂寂惺惺之说,以明均等;而后文曰:“惺惺为正,寂寂为助。”则迥然独得之见,从古至今,无道及者。自后宗门教人看话头,以期彻悟,而妙喜呵默照为邪禅,正此意也。是故佛称大觉,众生称不觉。觉者,惺也。永嘉之旨微乎?!
或问:“道德经云:‘吾不知其名,字之曰道。’则道之一言,自老子始,而万代遵之;佛经之所谓道者,亦莫之能违也。则何如?”曰:着于易,则云‘履道坦坦’。纪于书,则云‘必求诸道’。咏于诗,则云‘周道如砥’。五千言未出,道之名已先立矣!况彼之所谓道者,乃法乎自然。如其空无来原,自然生道,则清凉判为无因;如其本于自然,方乃生道,则清凉判为邪因。无因邪因,皆异计耳,非佛之所谓道也。佛道,则万法由乎自心,非自然,非不自然。经言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”者,是无上正觉之大道也,尚非自然,何况法自然者!
窃怪今时造业者多,信道者寡,菩萨既度生无已,何不分身示现,化诱群迷?且昔佛法东流,自汉魏以迄宋元,善知识出世,若鳞次然;元季国初,犹见一二;近胡寥寥无闻?如地藏愿度尽众生,观音称无刹不现,岂其忍遗未度之生,亦有不现之刹耶?久而思之,乃知菩萨随缘度生,众生无缘则不能度;喻如月在天上,本无绝水之心,水自不清,月则不现。况今末法渐深,心垢弥甚,菩萨固时时度生,而生无受度之地,是则临浊水而求明月,奚可得乎?
复次,今时造业,惟杀尤甚。无论四海之广,即此一邑,于一日中所杀生命,牛羊犬豕、鹅鸭鱼鳖,动以千万,其细微者何可胜数!而春秋二时,飨天地,祀鬼神,蒸尝于祖考,报德报功于先圣先贤,牲牷之用,不知其几;而天地不矜,鬼神不怜,祖考不知,先圣先贤不潜为禁止。至于如来,仁覆天地,慈摄鬼神,恩逾祖考,德冠于诸圣贤,何不稍示神通,或俾现受恶报,或令还着本人,则谁不战惧改悔,而漠然若罔闻者,何也?久而思之,乃知今牛羊等,因昔造杀,报在畜生。彼旃陀罗,即前所杀,转为能杀,因缘会遇,始畅本怀,定业使然,无能救者,俟其业尽,然后报息。虽天中天、圣中圣,亦末如之何也已。况宿报甫平,新殃更造,因果相循,吾不知其所终也。且往者莫谏,来者可追。则今断杀因,后无杀果,如来明训,彰如日星,为诸众生而救杀业,不已至乎?
友人处偶见野史一帙,及前辈警世诗偈,颇多增减旧文。因思古今著述,儒籍除六经论孟,梵典除佛菩萨经论,及出自名称最显赫诸大老,慎不敢动,其余亦颇随意增减。夫流通善法,利济众生,实出美心良意,而委任他人,俾之雠校,以致如是。愿躬自主之;苟存殷重之心,必有为吹藜者。
昔佛行田间,见遗橐在地,指之曰:“毒蛇!毒蛇!”言已径去。有耕夫荷锄往击之,则遗橐也。持而归,得金数镒,大喜过望。俄而闻于王,责令输官,以为献少匿多,楚掠备至;征索无已,并其恒产俱尽。他日遇佛,泣曰:“瞿昙诳我,瞿昙误我!”佛言:“向汝道毒蛇,是毒蛇否?”嗟乎!今之螫于毒蛇者众矣!螫而无悔,而复受其螫者亦众矣!岂独一耕夫哉?
有僧业楞伽,偶会缁素。一居士,儒生也,断肉茹素,同列相与咻之。楞伽僧不唯不解众咻,反从而和之、劝之。生不得已,为一举[竹/助]。噫!此僧他日读楞伽,至佛言有无量因缘不应食肉,不知作何面貌?
世人于朋友戚属,见有断肉茹素者,不惊以为奇,则笑以为愚。夫人之与畜,同一肉聚耳;肉人不食肉兽,此天理人情之所必至也,亦何足奇,而况谓之愚乎?吁!众生之迷昧也极矣!
有诵六祖偈云:“惠能没伎俩,不断百思想,对境心数起,菩提作么长。”扬扬自谓得旨,便拟纵心任身,一切无碍。坐中一居士斥之曰:“大师此偈,药卧轮能断思想之病也。尔未有是病,妄服是药,是药反成病。”善哉言乎!今更为一喻:曹溪之不断百思想,明镜之不断万像也;今人之不断百思想,素缣之不断五采也。曹溪之对境心数起,空谷之遇呼而声起也;今人之对境心数起,枯木之遇火而烟起也。不揣己而自附于先圣者,试闲处一思之。
“天知地知,子知我知”,杨伯起语也。议者谓人己之知异矣,天地则无二知也。愚少时亦以为然,后读内典“佛骂意经”,有四知之说,正与此同。盖云天神知、地神知、彼心知、我心知也。华严世主品,主天主地、主日主夜、主山主海等,莫不有神,则伯起之说非谬。故知先贤语未可轻议。
五行之在世间,春夏秋冬而中气也,东西南北而中方也,天之经也,地之纬也,自然之理,而亦必然之势也。乃佛经不曰五行,而曰四大,说者曰:“地水火有五行之三矣,金摄于地,木摄于风,则四未尝不五也。”此说良是,而未尽也。宇宙之内,则罗之五行足矣;统论乎宇宙之外,而要其成住坏空之极致,则四大始足以该之,而犹未尽也。地水火风,又继之空也、识也、念也,而成七也。此何说也?地之质最为凝实,水之质不实而流衍,火之质至不可捉摸,而风则有气而无质矣,空则并气而无之矣,然后会归于识,发动于念,从粗及微,通名七大而始尽也。彼五行者,地水火风之分布,而成天、成地、成人物者也。五行狭而四大广也。
忆昔童子时,戏与诸童子相问难:谓天地尽处当作何状?将空然皆太虚欤,则此空者又何所止?将结实如垣壁欤,则此实者又何所止?诸童子无以应,笑而罢,而予则隐隐碍于胸中也。彼山海经所谓东西相去二亿里,南北相去一亿五万里,祇据一方,诚管窥而已。后阅内典,至“虚空不可尽,世界不可尽”,意始大豁,以为非佛不能道。嗟乎!此未易言也。
因世界以推年劫,自今而追昔,昔何所始?自今而要后,后何所终?彼太极图言太极而两仪、而五行、而万物,则太极为始。经世书约一元之数,而该之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,则元之初为始。然太极又何始?元之初又何始?纵令如岁序然,今岁之前有往岁,而往之又往,谁为最初之祖始乎?又何时为毕竟尽处,不复更始之永终乎?则冥然似醉。后读内典,至佛言无始,又言劫数不可尽,意始大豁,以为非佛不能道。嗟乎!此又未易言也。
韩信,楚士也。背楚之汉,楚卒以信困,汉以信兴。夫前后一信耳,而二国之兴废因之,善用与不善用之故也。六根在人,不善用之则名六贼,善用之则种种神通妙用耳。烦恼即菩提,岂不信哉?虽然,高帝之于信,始待之犹夫人,而萧相国奇之;既而请假王不之许,几至偾事,而留侯成之。然则补偏救敝,默转而潜维者,智臣之力也。学道莫先智,亦复如是。
道场中放赦,僧道二门时有之。夫道崇天帝,不知此赦何人?自忉利天宫领下人世,今羽士自为之,不几于伪传圣旨耶?僧奉佛,而佛在常寂光中,毕竟王何国土、都何城邑、统何臣民、诏敕制诰出何官僚,而亦效彼道流,作为赦书,此大可笑。今僧莫觉其非,斋家亦莫觉其非,何也?无已,则有一焉:奏请于天,乞其颁赦,允与否,唯天主之而已。若佛则慈悲普覆,犹如虚空,无一众生不度,而奚以赦为也?
水陆斋为普度盛典,金山仪文,相传昔于大藏放光。今藏无此文,世远不可考,未知尽出梁武皇佑律师否?若夫始终条理,详而有章,凡圣交罗,约而能尽,辞理双得,则四明磐师所辑六卷之文最为允当。况金山者费广而难举,四明者财省而易成,正应流通无尽。而举世莫之行,浙诸郡亦莫之行,唯本境仅行之,而又不直按其原本,增以闲文,杂以冗举,反于紧要处疏略,可慨也。但第五卷说法开导处,备陈三观之旨,稍似过于繁密;更得简直易晓,则幽明愚智,兼利不遗,尽美矣!复尽善矣!
世有言:“人不宜见僧过,见僧过得罪。”然孔子圣人也,幸人知过;季路贤者也,喜过得闻。何僧之畏人知而不欲闻也?盖不见僧过,为白衣言耳,非为僧言也。僧赖有此,罔行而无忌。则此语者,白衣之良剂,而僧之砒酖矣!悲夫!
楞严征心,谓心不在内者,指真心也;若妄想心,则亦可云在内。此意微妙,未易与不知者道。世书曰:“心藏神。”神即妄想别名,其所称心,则肉团之谓耳。有义学辈闻予言,摇首不信。今请以事明之:人熟寐,戏以物压其心则魇;或自手误掩其心亦魇;又戏画睡人面,有至魇死者,此在内之明征也。义学曰:“如是,则真妄成二物矣!”曰:“子徒知真妄不二,不知真妄一而常二、二而常一也。不观水与冰乎?水冰不二,孰不知之?而水既成冰,水流动而无定方,冰凝实而有常所;真无方,妄有所,亦犹是也。从真起妄,妄外无真,由水结冰,冰外无水,故其体常一而用常二也。”义学曰:“此子臆见,终违楞严,有据则可。”曰:“有据。据在楞严,诸君自不察耳。经云:‘一迷为心,决定惑为色身之内。虽在色身之内,不妨体遍十方;正遍十方之时,不妨现在身内。’此意妄想破尽者方能证之,吾与子尚在妄想中,葛藤且止。”
黄鲁直之言曰:“深求禅悦,照破生死之根,则忧畏淫怒无处着脚。但枯其根,枝叶自瘁。”此至论也,但未明言孰为生死根者。又“禅悦”下,要紧在“照破”字。若得禅悦便谓至足,则内守幽闲,正生死根耳。须是穷参力究,了了见自本性,则生死无处着脚。生死尚无处着脚,忧畏淫怒何由而生?
子舆氏设齐人之喻,分明似一轴画,又似一堂排场戏剧。其模写形容,备诸丑态,读此而不惕然悔悟者,木石也。虽然,名利固世情之常,在有家者未足深责;染衣而齐人,吾不知其何心也?吁乎,伤哉!
羊佑遗敌帅以酒,众难之,帅饮不疑,曰:“岂有酖人羊叔子哉?”非真诚素孚,安能感人一至于是?今号为释子者,其取信六道众生,必如是而后可。又唐文皇纵死囚,约之来归,归不失期,虽后人作论驳难,而要之文皇此举,实千古所希有,胡可訾也?非真诚素孚,安能感人一至于是?今号为释子者,其不疑六道众生,亦必如是而后可。易曰:“中孚豚鱼吉。”吾以二事观之,信然。
先德云:“譬如敝人执烛,不以人敝故,不取其照。”即孔子“不以人废言”意也。藉口者,遂谓师不必择贤,但资其学识言论足矣;彼自不德,我何与焉?遂依之不违。宁知芝兰鲍鱼,渐染成性乎?论语曰:“不以人废言。”又曰:“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”胡不合而观之?!
予昔在炼磨场中,时方丈谓众云:“中元日当作盂兰盆斋。”予以为设供也。俄而无设,唯念佛三日而已。又闻昔有院主为官司所勾摄,堂中第一座集众救护,众以为持诵也,亦高声念佛而已。此二事,迥出常情,有大人作略,真可师法。彼今之念佛者,名为专修,至于祷寿命则药师经,解罪愆则梁皇忏,济厄难则消灾咒,求智慧则观音文,向所念佛,束之高阁,若无补于事者。不思彼佛寿命无量,况百年寿命乎?不思念彼佛能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,况目前罪垢厄难乎?不思彼佛言:“我以智慧光,广照无央界。”况时人所称智慧乎!阿伽陀药,万病总持;二三其心,莫肯信服。神圣工巧,独且奈之何哉?
或曰:“不作伎乐,及不往观听,此沙弥律,非菩萨道也。古有国王大臣,以百千伎乐供佛,佛不之拒,则何如?”愚谓此有三义:一者圣凡不可例论,二者邪正不可例论,三者自他不可例论。我为法王,于法自在,逆行顺行,天且不测,大圣人所作为,非凡夫可得而效颦也;一也。编古今事而为排场,其上则香山目连,及近日昙花等,以出世间正法感悟时人;其次则忠臣孝子义士贞女等,以世间正法感悟时人,如是等类,观固无害。所以者何?此不可观,则书史传记亦不可观。盖彼以言载事,此以人显事,其意一也。至于花月欢呼,干戈斗哄,诲淫启杀,导欲增悲,虽似讽谏昏迷,实则滋长放逸,在白衣犹宜戒之,况僧尼乎!二也。偶尔自观犹可,必教人使观则不可;三也。慎之哉!
梦中忽忆二尊人病且亟,悲甚。既而曰:“犹可为也。”则稍自慰。正拟极力疗治,俄而梦也,复悲甚。既而复自慰曰:“犹可为也。吾今此身,父母遗体也。及吾尚存,以父母遗体,力行善事,是吾亲灭而不灭也,况力学无生乎?失今不自淬砺,是则大可恨耳。宏乎!尔安得晏然而已乎?”
诗咏鸟,谓“出自幽谷,迁于乔木”,盖别是非、慎取舍之论也。昔德山作青龙钞,初以为三祇炼修乃得成佛,而南方魔子谓一悟了毕,吾当往灭其种以报佛恩。当是时,是一片真实好心,耿耿于怀,特不自知其所见之谬耳。及夫受指教于婆子,亲见龙潭,而积岁所宝所重,弃之如腐草,故能终成大器,震耀末法也。向使封滞臆见,我慢自贤,喻如寠人,珍秘燕石,反谤贾胡,谓嫉己宝,虽有百婆子、千龙潭,其将若之何?
三迦叶、目犍连诸阿罗汉,先师外道已有成验,自负不浅浅矣。而一闻佛、一见佛,幡然改图,积岁所尊所崇弃之如鸿毛,故能续佛慧命,师表万世也。向使先入之言牢主于中,硬竖刹竿,坚壁自固,喻如病者死守旧医,纵有新方,掉首不顾,虽千佛出世,其将若之何?
忆在家时,一儿晚索汤饼,时市门已掩,家人无以应,丸米粉与之,啼不顾,其母恚甚。予曰:“易事耳,取米丸匾之。”儿入手,哑然而笑。时谓儿易诳若此。因知今人轻净土重禅宗者似焉,语以丸汤饼之净土则啼,易以匾米丸之禅宗则笑,此真与儿童之见何异?嗟夫!
贫者忧无财,慕富人之为乐,而不知富人有富人之忧也。贱者忧无官,慕贵人之为乐,而不知贵人有贵人之忧也。贫者、贱者、富者、贵者,各忧其所不足,慕王天下者以为穷世人之乐,而不知王天下者有王天下之忧也,而犹不知其忧之特甚也,而犹不知其反慕乎群臣百姓之为乐也。呜呼!悉妄也。惟智人能两无忧乐;而住于无忧乐者,亦妄也。非大悟大彻,无自由分。
末法人业经论,其所尚,多在名繁相剧而难为记持者,义幽理晦而难为剖析者,文隐句涩而难为销会者。以是骋辩博,夸新奇,而衲僧脚根下一大事因缘置之罔闻。又宁知彼名相义理文句,皆从此中流出;是则攻枝叶而昧根原,永嘉所以浩叹也。故曰但得本、不愁末,祗恐时人于此信不及、放不下耳。
汉庄伯微,每于日落时,面对西北,想昆仑山。久之,见昆仑仙人,传法得度。此仿佛与西方日观相似;但彼属妄想,不修正观耳。久积妄想,以精诚之极,尚得遂其所见,况一心正观,三昧成就,而不往生者哉?
吴郡刻一书,号禅余空谛,下着不肖名,曰“云栖袾宏着”。刻此者本为殖利,原无恶心,似不必辩;然恐新学僧信谓不肖所作,因而流荡,则为害非细,不得不辩。书中列春夏秋冬四时幽赏,凡三十三条,姑摘一二以例余者:一条云“孤山月下看梅花”,中言黄昏白月,携樽吟赏。夫出家儿不于清夜坐禅,而载酒赏花,是骚人侠客耳;不肖斤斤守分僧,安得有此大解脱风味?一笑。一条云“东城看桑麦”。不肖住西南深山中,去东城极远,不看本山松竹,而往彼看桑麦耶?一笑。一条云“三塔基看春草”。平生不识三塔基在何所,一笑。一条云“山满楼观柳”,中言楼是不肖所构。自来无寸地片瓦在西湖,何缘有此别业?一笑。一条云“苏堤看桃花”,中以桃花比美人。此等淫艳语,岂剃发染衣人所宜道?即不肖未出家时亦不为也。一笑。一条云“苏堤观柳”,中引如诗不成,罚依金谷酒数。不肖从出家不曾与人联诗,何况斗酒!一笑。一条云“雪夜煨芋谈禅”,中所谈皆鄙浅语,何人被伊唤醒?一笑。诸好心出家者,当知不肖定无此语。既作缁流,必须持守清规,饬躬励行,毋错认风流放旷为高僧也。袾宏谨白。
譬如王师讨伐,临阵格斗,以杀贼为全胜。而杀贼者或剑或槊,或锤或戟,乃至矢石,种种随用,唯贵精于一技而已。以例学人,则无明惑障,如彼贼人;种种法门,如剑槊等;破灭惑障,如获全胜。是知无论杀具,但取杀贼;贼既杀已,大事斯毕。所云杀具,皆过河筏耳。不务其大,而沾沾焉谓剑能杀人、槊不能杀,岂理也哉?参禅者讥念佛为着相,励行者呵修定为落空,亦犹是也。故经云:“归元无二道,方便有多门。”先德云:“如人涉远,以到为期,不取途中强分难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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